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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年5月27日 星期四

三十樓之4:胎衣的日子


有那麼多的陰影罩過來,方誠走進一個黑水的世界,他想游泳,卻感到四週黑得失去向,還有一股莫名的氣流,前後左右的擠迫他,他開始掙扎,把自己掙出到一個安全的地帶。

當他走出黑水區時,他看到一個胎兒,在媽媽的淚水中無助的吶喊:“媽媽,我不能承受那麼多的悲傷,媽媽,媽媽,我很害怕。”

胎兒在喊時,方誠感覺腦中有一股要爆的感覺,他一直搖頭,搖一下,所有不適都靜下來,只有那位胎兒在對他笑。笑得他安靜下來,隨著胎兒又在急躁的拳打腳踼。方誠輕輕的,怯怯的,要去抱這個胎兒,胎兒抬起頭,他看到他自己的臉,在胎兒的面上扭曲。

媽媽和婷懷第二胎時,方明才三歲。她本來是那麼小女孩的憧憬,還沒適應婚姻生活,很快就懷上方明,那時生理和心理還沒有做好準備,無法一夜間成長。幸好姨媽住在附近,每天就過來幫她照顧方明,舒解她內心的苦惱,讓方明能在熟練的手操作下,非常舒服的渡過襁褓期。

和婷一直在適應這樣的母性,使她忘了自己喜歡的社交活動,一顆心在新生命的驚喜中,去發掘兒子帶出來的母性潛能。方明在三年中,教會了和婷走進嬰兒成長的步伐,在姨媽的鼓勵下,和婷沐浴在如媽媽的愛心中,使和婷很有信心的懷了第二胎。

在預產期還有三個月時,姨媽突然間心臟病去世。沒有交待任何一句話,沒有任何預警,走了。

她接到消息時,頓覺一股無依無靠的莫名恐懼,極度的驚嚇,撞擊著悲傷,在她的心中形成兩股力量,擠壓著她,她昏過去了。她一昏,胎中的嬰孩彷彿跌入一個深淵,一直墜落,墜落……幸好報訊的表哥還沒走,馬上送和婷去診療所,經過急救,她醒來了,感到內疚的輕拍肚子:“孩子,幸好你沒事。”

胎兒被媽媽這一安撫,雙手不再無措的揮舞,而是收在胸前,很安祥的靜下來。

表哥很不放心的陪著和婷 ,等到醫生的檢驗出來,問她:“方鄉呢?”她說:“公幹去了。”

雖然知道年輕的方鄉和她一樣,還是在適應婚姻生活,而且為了這個家,不能不加班,不能不多掙一點錢,不能不出去參與社團,以多認識一些人,多一些做生意的機會。但是感情上,方鄉常出外,帶給她無限的空虛和落寞,有股淡淡的幽怨,常讓她不快樂的流淚。

和婷隨著表哥出席姨媽的葬禮,很多親友都說:“你不要來啦!對胎兒不好。”

和婷沒有表情,也不流淚,只是心中缺了一塊似的,好像在很靜的世界中,不肯接受這殘酷的事實,就好像方誠這樣的看著不相干的人,只要和這個世界隔離,那麼就能和安全感貼在一起。

有人走過來,輕輕的摟和婷的肩膀,她回過頭,看到趕來的方鄉,一下子,所有的回憶都回來了,和婷開始哭,哭得幽幽怨怨,方鄉只是很小心,很心痛的說:“不要哭了,對孩子有影響。”

和婷說:“你們只關心孩子,我呢?你幾時關心過我的感受?姨媽往生了,我以後有心事向誰說?你整天不在家,我死了也不知道。”

方鄉馬上靜默,這不是辯護的地點和時間,忍著一切情緒。沒有人能知道他的壓力,誰又能明白為了撐起這個家,他把所有的愛好都擱下了,每天只求能回到溫曖的家,享受太太孩子快樂的笑聲,但是最近和婷的臉都沒了笑容,他回到家,累得只想好好靜一靜,看一看報紙以避過和婷的嘮叨,他原本以為婚姻是男主外,女主內,和婷可以獨立的安排家中的大小事,但是他一回到家,和婷就對他說有多辛苦,他只能默默的忍下來,他希望這是她懷孕的辛苦,而不是對生活的無奈。

他不喜歡吵架,每次一喝,和婷就抖著身子張大嘴巴,他知道和婷只會自責,然後就唸唸唸自己有多苦命,不會和他吵。接著順著他的意思來生活,她按照標準的太太和媽媽來安頓這個家,她只希望方鄉能和她說說話,好像拍拖時對她的體貼,但是方鄉除了放假時和她聊聊天,幾乎剩下的日子是給家用,偶而行房時的親蜜對話,她好像和方鄉只是兩個不同個體的人,生活在一個空間,她沒得選擇,只能承受。

從葬禮回到家,她整個人好像和這個世界隔離了,生活秩序都失去平衡。

表哥對方鄉說:“她不太對,你最好請假陪她一下,那天她暈過去了。”

方鄉意識到事態的嚴重,馬上請三天假,一直守著她,幫忙打理家務,照顧方明。和婷靜得出奇,她看到天空灰灰的,空間都漲滿灰色,她有一股要自殺的平靜,這念頭來得兇時,胎兒就動得很厲害,她才從胎兒的生命中,看到自己生命的延續。

她慢慢的看到彩色了,方鄉一直擔心的看著她,不知所措的陪著不說不笑,吃飯時好像是扒著飯菜進肚子,悄悄去問同事,同事們也沒經驗,只能說這是悲傷過度。生活擔子和心理的壓力,使方鄉快承受不了,幸好方明的可愛和樂觀,一直唱歌來逗樂他,使他有當父親的驕傲。彌補了和婷突然對方明的疏遠。

姨媽出殯兩個多月後,方誠出世了,方誠好像和一般小孩不一樣,有點不願來的哭幾下就停了。

醫生驗了之後,對這個小孩的健康很滿意,只是覺得這個孩子和一般小孩比一比,斯文多了。還說:“這是我見到才哭幾下就停的小孩。”

二十八歲的方誠走進嬰孩的心識裡,嬰孩對他說:“媽媽把不快樂的心事都留給我了,甚麼是快樂?”

方誠對他說:“你可以不用管別人,你趕快逃出來。”

嬰孩問他:“怎樣出走?”

方誠說:“不要讓別人走進你的範圍,你的眼睛看他們時,你告訴自己不是在看;你的耳朵在聽他們說話時,你不是在聽,你逃進自己的世界裡,他們一走進來,你就嚇他們。”

嬰孩問:“那我要不要喝奶?”

方誠說:“喝!你要吃。”嬰孩開始喝奶時,有點反常,他咬著母親的乳頭,不知要如何嚥下去,幸好還在醫院,醫生發現這是特別的個案,用奶嘴逗著他,訓練他,發覺這嬰孩不太懂得表達餓的感覺,這樣的例子幾萬個嬰兒才出一個,醫生看一下和婷的表情,幾乎同病例的母親都沒有生孩子的喜悅,似乎有滿懷的心事。

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,對胎教和母親的心理輔導,幾乎等於零,醫生那時沒給和婷適時的輔導,只是以生物原理來協助嬰孩適應這個世界。

這嬰孩還真辣手,會喝之後不會拉,便秘一直陪著他直到往生。這個嬰孩時不時闖進方誠的生命裡,成為他對話的另一個人。他不知道“這人”就是他自己。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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